這次雨安居我不太有力，身體欠安，所以來山上呼吸點新鮮空氣。人們來拜防，我也無法如常接待他們，因聲音沙啞，奄奄一息。大家現在還能看見這身體坐在這裡也算是種福份，很快就會看不見了。氣將盡，聲將息，它們會如其他所有因緣和合的事物般，隨著其他支撐的元素一起消失，佛陀稱此爲「滅盡衰滅khaya vayam」。
根本沒有任何人只有地、水、火、風
它們如何壞滅？想像一塊冰，它原來只是水，將它冷凍後就變成冰，但不久就融化了。取一大塊冰放在太陽下，可以看見它如何溶解，身體也差不多。它會逐漸瓦解，不久就只剩下一灘水，這就稱爲「滅盡衰滅」。自古以來它一直如此，當我們出生時，就帶著這壞死的本質來到世間無法迴避，從一出生，老、病、死就和我們結伴而來。
所以，佛陀要說「滅盡衰滅」。現在，所有坐在講堂裡的人，不論比庫、沙馬內拉或在家男女眾無一例外，都是一堆會壞滅元素的組合。現在這堆東西就如冰塊一樣堅固，冰塊從水開始，暫時變成冰然後融化。你們能看見自己身體的這個敗壞過程嗎？看看這身體每天都在老化──頭髮在變老，指甲在變老，每樣東西都在變老。
你們不會一直都這樣，會嗎？過去的你們比現在小很多，現在長大與成熟了。從現在起，你們將隨順自然的方式，慢慢老化。身體就如冰塊一樣衰壞，很快就消失了。
一切的身體都是由地、水、火、風四大元素所組成，聚集後稱之爲「人」。我們受它迷惑，說它是男人或女人，爲它命名而稱某某先生、小姐等等，如此一來更容易相互辨認。但事實上，其中沒有任何「人」，只有地、水、火、風。當它們聚集成形時，我們稱這結果爲「人」，但不要高興的太早，若真的深入觀察它，其中根本沒有任何「人」。
身體堅硬的部份――肉、皮、骨頭等，稱爲「地界」；身體液體的部份則是「水界」；身體溫暖的機能是「火界」；在身體裡流動的氣體則是「風界」。
在巴蓬寺有具看來既非男也非女的身體，它是具骷髏掛在大堂中。看著它，你不會有男人或女人的感覺。人們彼此詢問那是男人或女人，而所能做的只是茫然地面面相覷。它只是具骷髏，所有的皮、肉都消失了。
人們從未真正看過自己
人們對這些事都很無知。有些人來到巴蓬寺，走進大堂，看見骷髏立刻奪門而出！他們不忍看見，害怕骷髏。我想這些人以前一定未看過自己，他們應該反省骷髏的珍貴價值。要到寺院來必須搭車或走路，若沒有骨頭怎麼辦得到？他們會走路嗎？但坐車來到巴蓬寺，走進大堂，看見骷髏卻奪門而出！他們從未看過這東西，其實他們生來就有一副，卻從未看過它。
現在有機會看見，真的非常幸運。即使老人看見也會受到驚嚇，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？這表示他們對自己完全陌生，不曾真的認識自己，也許回家後會失眠三四天……不過，他們仍和一副骷髏睡在一起！無倫穿衣服、吃飯或做任何事都在一起，但他們害怕它。
人們如此疏於接觸自己，真是可憐！他們總是向外看，看樹、看人、看外界事物，說：「這個是大的」、「那個是小的」、「這是短的」、「那是長的」。他們如此急於看其他東西，卻從不曾看過自己。老實說，人們真的很可憐，他們沒有皈依處。
在受戒儀式中，學子必須學習五個基本的禪修主題：頭髮、體毛、指甲、牙齒、皮膚。①有些學生和受過教育者在儀式中聽到這部份時會暗自偷笑：「到底阿姜想教我們甚麼？竟然教導一生下就有的頭髮，他無須教這些，他們早就知道了。爲何要教導我們早已知道的事呢？」
愚人就是如此，自以爲早就看過頭髮了。我告訴他們，當我說「看頭髮」時，意思是如實地看見它，如實地看見體毛、指甲、牙齒與皮膚。
這才是我所謂的「看」──不是表面上的看，而是如實的看。若能看見它們的實相，就不會迷失於事物之中。頭髮、指甲、牙齒、皮膚的實相是甚麼？它們漂亮嗎？乾淨嗎？有任何真實的實體嗎？是穩固的嗎？不！它們甚麼都不是。它們既不漂亮也無實體，但我們想像它們有。
身體就是禪修的主題
人們的確迷戀頭髮、指甲、牙齒、皮膚這些東西，佛陀以身體的這些部份作爲禪修的主題，教導我們要覺知它們。
身體是短暫、不圓滿與無主的，既非「我」，也非「我的」。我們一生下來就被騙了，它們其實是污穢的。假設一星期不洗澡，還會有人敢靠近我們嗎？我們聞起來臭死了！當許多人一起辛苦工作汗如雨時，那味道是很可怕的。回家用香皂和清水清洗身體後，香皂的香氣取代了它，味道就比較好聞了。抹香皂似乎會讓身體變香，但事實上，它的臭味仍然存在，只是暫時被壓抑住而已。當香皂味消失後，身體的味道就回來了。
真正皈依處即在自己的心
現在，我們普遍認爲身體漂亮、可愛、長壽而強壯，且永不衰老、生病或死亡。我們受到身體的迷惑，因此忽略真實的皈依處――心，就在自己身體裡面。
我們現在坐在這講堂裡或許很大，但不可能是真實的皈依處。我們可能認爲講堂是我們的，但它不是。鴿子、壁虎和蜥蜴也在此尋求庇護，我們和其他生物一起住在這裡，這只是個暫時的棲身之所，我們遲早得離開它。人們將這些棲身之所，誤認爲真實的皈依處。
因此，佛陀說尋找你的皈依處，意思是尋找你的真心。這顆心非常重要，人們通常都不注意重要的事物，反而花時間在不重要的事物上。例如:當整理家務時，他們會彎下身來擦地板、清洗碗盤等，但從不曾注意過自己的心。這顆心可能發臭了，他們可能很生氣，板著一張臭臉在洗盤子。他們未看到自己的心不太乾淨，這就是我所說的「把暫時的棲身之所當成皈依處」。他們美化房子和住家，但從未想到要美化自己的心；他們沒有檢視痛苦。
佛陀教導我們，在自己的內心尋找皈依處――「當自皈依」。還有誰能成爲你的皈依處呢？你可能想依賴其他的事物，但它們是不可靠的；只有當你真正在心裡找到皈依時，才能真正依賴其他的事物。
我是誰？我爲何出生？
因此，你們所有的人，無論在家與出家，今天來到這裡，請仔細思考這個教導。反問自己：「我是誰？我爲何在這裡？我爲何出生？」有些人不知道。他們想要快樂，但痛苦卻從不曾停止，無論貧富、老少都一樣痛苦。一切都是苦。爲甚麼？因爲他們沒有智慧，窮人因貧窮而不快樂，富人則因擁有太多而不快樂。
當我還是個年輕沙馬內拉時曾說過一個譬喻，是關於擁有財富與僕人的快樂――男僕與女僕各一百名，大象、乳牛與水牛各一百頭，任何東西都是一百件。這在家人真的非常享受這一切，但你能想像照顧各一百頭水牛、乳牛與各一百個男、女僕人的情形嗎？你能想像必須照顧這一切嗎？
人們未考慮到事情的這一面，他們只想擁有上百的乳牛、水牛、僕人……。但我說五十頭水牛可能太多了，光爲那些動物綁上繩子就不得了！但人們從未想到這一點，只想到獲得的快樂，而未想到涉入其中的麻煩。
想要是苦想不要也是苦
若沒有智慧，身邊的每樣事物都會成爲痛苦的根源；若有智慧，這些事物則會帶領我們脫離痛苦。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……你知道，眼睛不一定是好東西，當心情不好時，只是看到別人就能讓你生氣和失眠。你也可能在談戀愛，若得不到想要的，愛情也是一種苦。因爲貪慾，所以愛與恨都是痛苦。
想要是苦，想不要也是苦，想要的東西即使得到後還是苦，因爲會害怕失去。一切是苦，你該如何和它相處？你可能有一棟大豪宅，但若心不好，它就永遠無法如你所願。
你應該看看自己。我們爲何出生？這一生真的有得到甚麼嗎？人們在鄉下從小就開始種田，當長到十七、八歲時就匆匆忙忙的結婚，唯恐沒有足夠的時間賺錢。他們從年輕時就開始工作，以爲會變得有錢，直到七十、八十甚至九十歲都還在種田。我問他們：「你從出生就一直工作到現在，如今差不多要走了，你能帶走甚麼呢？」除了「我不知道」之外，他們不曉得還能說些甚麼。
關於這部份，我們有則諺語：「別沿途停下來採草莓，在你曉得以前，暮色早已降臨。」他們進退兩難，只能以一句「我不知道」來搪塞，坐在草莓園中狼吞虎嚥：「我不知道，我不知道……」
看不見未來的痛苦以爲永遠不會發生
年輕時你認爲單身不太好覺得有點寂寞，所以去找伴陪你一起生活。兩個人在一起後又有摩擦！單身太寂寞，跟別人一起生活又有摩擦。
當孩子年幼時，父母親心想：「長大後，我們的日子就會好過一點。」他們養育三個、四個或五個小孩，認爲孩子長大後負擔將會減輕。但當孩子長大後，負擔卻變得更重。就如有一大一小兩塊木頭，你丟掉小的拿起大的，認爲會輕一點，但當然不是如此。當孩子年幼時，他們不太會煩你，頂多一餐或一根香蕉就好了。當他們長大時，想要一輛摩托車或汽車！好了，你愛小孩，無法拒絕他們，所以設法滿足他們。
問題來了，有時父母親會爲此而爭吵：「不要給他買車，我們沒有那麼多錢！」但由於你愛小孩，所以就想辦法借錢，也許還得省吃儉用，才能爲孩子買東西呢！接著又有教育的問題：「等他們完成學業後，一切就沒問題了。」但學無止境，他們何時才會結束？只有佛學才有完成之時，其他的學科都只是繞著圈圈打轉，到頭來可真令人頭痛。若家裡有四五個小孩，父母親會天天吵個不停。
我們看不見未來等在前面的痛苦，以爲它永遠不會發生，當發生時我們才看見它。那種身體與生俱來的苦，是很難預見的。
我童年在牧牛時，會拿木炭擦牙齒以使它潔白。回家看鏡子，它們是如此美好又潔白，我被自己的骨頭給愚弄了。當我五、六十歲時，牙齒開始鬆動，掉落時非常疼痛，尤其當吃飯時真的很痛，嘴巴好像被踢到一樣，只得去找牙醫通通拔掉。現在我使用假牙，真牙帶給我許多麻煩，我必須把它們全部拔掉，一次十六顆。牙醫不願意一次拔十六顆牙，但我對他說：「請把它們全部拔掉，一切後果我自行負責。」所以他一次就全部拔掉。但那真的很粗魯，拔掉牙齒後我有兩、三天完全無法進食。
身體不值得信賴
小時候牧牛時，我認爲磨亮牙齒是件很棒的事。我喜歡我的牙齒並認爲它們很好。但最後它們還是得離開，那疼痛幾乎要了我的命。經年累月都被牙痛折磨，有時上、下牙齦還會同時腫起來！
你們將來可能有機會親身經驗這件事，若你的牙齒還不錯，每天刷牙以保持光亮、潔白，小心！它們日後可能會開你一個大玩笑。
現在，我只是讓你們知道這些事，關於這痛苦是從我們的身體裡生起的，身體裡並無任何東西值得信賴。當年輕時它還不錯，但年老時它就會開始不靈光，每樣東西都開始搖搖欲墜。一切因緣皆隨順自然法則而行，無論我們哭或笑、處於痛苦或危險中、生或死，對它們而言都沒有差別，沒有任何知識或科學可改變這自然法則。你也許可找個牙醫看牙，但即使他能治療，它們終究會走上自然的道路。最後，連牙醫也會有相同的困擾，一切事物終將毀壞。
趁年輕有力時修行莫等待年老
趁著還有些活力，我們應該深思這些事，應該趁年輕時修行。若你想做功德，趕緊起身力行莫留在老年。大多數人想等到年老時才上寺院修行，不論男女都說同樣的話：「我想等年老時再說。」我不知爲何那麼說，一個老人還能有多少活力？讓他們和年輕人賽跑，看看有何差別。留在老年才修行，就像他們永遠不會死。當他們到五、六十歲時，「嗨，婆婆！讓我們去寺院吧！」、「親愛的，你去吧！我的耳朵已經不靈光了。」
你們瞭解我的意思嗎？當她的耳朵還好時，她聽些甚麼呢？「我不知道！」只管採草莓，最後耳朵不靈了才去寺院。那是沒有希望的，她在聽開示，但對內容卻毫無頭緒。人們一直等到無能爲力時，才想到要修行佛法。
這些事是你們應該去觀察的，它們是我們的繼承物，會變得越來越沈重，成爲每個人的負擔。過去我的腳強壯很耐跑，現在只是走路就很吃力：以前腳帶著我，現在我得帶著它們。小時候我看到老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時會發出呻吟，即使到了這地步，他們仍未學到教訓。坐下時，他們「哎喲！」站起來，他們也「哎喲！」一直都這樣「哎喲！」但他們不知是甚麼讓自己如此呻吟。
即使到了這時候，人們仍不瞭解身體的禍害，永遠不知何時會和它分離。這樣的痛苦，純粹是因緣隨順自然法則所造成，人們稱它爲關節炎、風濕病、痛風等，醫師開處方，但永遠無法完全治癒。最後它還是會毀壞，連醫師也是如此！這是因緣隨順自然的軌道而行，這是它們的法則，它們的本質。
現在，請看這個！若你早點看見它就會好過一點，如同看見毒蛇在前方的路上，就可避開而不被咬到；若未看見牠就可能會一腳踩上去。
痛苦生起時，人們往往不知所措，該如何處置它呢？他們想要避開痛苦，想要解脫：但當它生起時，卻不知如何對待它。他們就如此渾渾噩噩的活著，直到衰老、生病……然後死亡。
從前，據說在人生重病時，最親的人應在其耳邊輕聲地念“Bud-dho、Bud-dho”，此時念佛對他而言有甚麼用？念佛對一個早上難保晚上仍平安無事的人而言有何利益？爲何不趁年輕力壯時學習念佛呢？如今在奄奄一息時，你上前對她說：「媽媽！Bud-dho、Bud-dho！」爲何要浪費自己的時間呢？你只會令她感到困惑，不如讓她平靜的去吧！
有了「眷屬」就只能待在限制區
當人們新婚時，夫妻相處融洽，但年過半百後，卻無法互相瞭解。無論老婆說甚麼老公都難以忍受，而無論老公怎麼說，老婆也都充耳不聞。彼此形同陌路。
我是持平的說，因爲我不曾結婚。我爲何不曾組過家庭？只要看「眷屬household」②這個字就可知道它是怎麼一回事。甚麼是「家屬」呢？「屬」就是種「約束hold」，若有人拿繩子將坐在這裡的我們綁起來，你做何感想？那就叫做「被約束being held」，範圍受到限制。男子住在其限制範圍內，女子亦然。
「家屬」此字頗爲沈重，不要小看它，它是個真正的殺手。「愛」或「約束」是個痛苦的象徵。你哪裡也去不了，只能待在限制的範圍。
我們再看看「家house」這個字，它是指「鬧哄哄的地方」。你們烤過辣椒嗎？整間屋子都很嗆人，薰得人眼派直流。「家屬」這個字就透露了煩惱的訊息，它不值得投入生命，因爲它我才能出家並堅持不還俗。
「家屬，是令人恐懼的，它會困住你，讓你無法脫身。你必須操心孩子、金錢與其他各種問題，到死都爭吵不休。但你能去哪裡？你被綁住了，無論它有多痛苦，你哪裡也去不了，淚流不盡，若無家的束縛，也許就可不再流淚，除此之外別無他法。
誰說受夠了那只是在騙自己
仔細深思這一切，若你還不瞭解，也許未來會瞭解。有人已學過它而到達某種程度，有人則已快解脫束縛。「我該留下來或該離開呢？」巴蓬寺大約有七、八十間茅屋，當快住滿時，我告訴執事比庫留下幾間空房以保留給一些和夫妻吵架的人。結果不出所料，沒多久就有位小姐提著行李前來。「隆波，我受夠了這世界。」「唉！別那麼說，沒那麼嚴重啦！」然後老公也來說他受不了了。待在寺院兩、三天後，他們的厭世感就消失了。
他們說受夠了，那只是在騙自己。
他們前往茅屋獨自靜坐，不久後就開始心想：「老婆何時會來請我回家？」他們並非真的知道問題出在何處，厭世感跑到哪裡去了？在某些事情上一遇到挫折就到寺院來。在家裡任何事都看不順眼：老公不對，老婆不對。但經過三天安靜的思考後，「嗯！老婆才是對的，是我錯了。」、「老公是對的，我不該這麼難過。」他們換邊站了。
事情就是如此，所以我看淡世間，我已知道它的前因後果，因此選擇比庫的生活。
這是你們的家庭作業。無論你們是務農或在市區工作，好好思考我說的話。問你自己：「我爲何出生？我能帶走甚麼？」反復的問自己。若確實的做就會變得有智慧，否則就會繼續無知。若現在無法完全瞭解，也許不久後就能瞭解。「喔！那就是隆波所說的意思，我以前一直無法瞭解。」
我想今天這樣就夠了。若講太久，這把老骨頭會太累了！
[註釋]
① 這是「身念處」十四種禪修法之一，是將身體分成三十二部份作爲禪修的主題，前五項即是頭髮、體毛、指甲、牙齒、皮膚。修持時以厭惡作意正念於身體各部位的不淨，是止業處；若以四界(地、水、火、風)觀照，是觀業處。修習此法能去除對五蘊的執著而獲得解脫，是佛教特有的修行方式。參見《清淨之道》第八<說隨念業處品>與第十一<說定品>。
② 這是一個泰語的文字遊戲。泰文的家庭是khrop khrua，字面上意思指「廚房」或「火窟」。英文翻譯本是選擇一個相對應的字來表示，而非依泰文直接翻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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